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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記驚鴻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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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記驚鴻(二)

情急下,陳至忽然握住她的手,不過在人潮散去後即又松開。

虞愔並不在意,走進面前一間名為“徐記”的綢莊,見吳綾蜀錦懸於四壁,比之莊外陳列的,果然精致名貴許多。

她本應待嫁,故此來頭戴一頂幕離。掌櫃的於輕紗縵影間觀其身段,閱人無數的掌櫃一眼便知來的是位世家小姐,便上前來盛情介紹一番。

齊地錦繡聞名,時有諺雲:“齊郡世刺繡,恒女無不能。襄邑俗織錦,鈍婦無不巧。”

虞愔環顧四周,此間綾羅她大多見過,其售價昂貴,不過也只是因為建康城中貴女命婦們競相攀效、哄擡所致,論之工藝技法並無多少可以深究。

遂問掌櫃的道:“可有緙絲?欲裁成衣兩件,約需二匹一丈。”

徐掌櫃楞了一下,又惋惜,答覆道:“小姐,您來晚了,時近除夕,宮中尚衣局布匹短缺,日前宮中來人已將小店內最後一丈緙絲繳走。”

他深憾走脫了一筆生意,覆對虞愔道:“小姐若肯賞光,不妨年後再來光顧,鄙店只是代銷,總管老板姓周,上旬南下尋桑去了。我們老板精於識辨桑絲,回來必能捎帶一批尖貨,小姐眼界高標,開春上新的那匹料子當能入得小姐青眼,屆時小店恭候芳臨啊。”

年後開春嗎……虞愔曼嘆,那時,她大約已經嫁人了罷。

虞愔走出綢莊,又與陳至在坊間閑逛了一陣,婚事壓在心中,沒來由地令她淡染惆悵。

也許是因為綢莊無絲,也許是因覺所托非人。她本以為自己不在意的,終究不是斷絕七情的聖人,置身市井,歡鬧益發讓她心生寂寥。

陳至陪她又看了幾間綢莊,千篇一律,到底也被內宮捷足先登,她想要的緙絲是一匹無剩了。

正當興盡而返,餘光裏一幅瀟湘遠岫驚她側目停眸。

原是無意間行經一丹青畫坊,坊中新作的圖軸懸於門外,秘色緗宣之上繪蒼山遠景,設色新細,沙洲葦渚映帶無盡。

她雖不精於丹青,亦覺此圖已得妙韻,所繪湖光山色一片澄明。

正駐足欣賞,坊內奔出一人,手提湖筆,站在畫坊前揮毫直上。

卻原來瀟湘圖景裏少了一片雲色,湖筆蘸石青調和鈦白的朧霧色,筆法流麗,繪孤雲出岫。一時輕雲與峰巒剛柔相濟、靈動縹緲,所謂瀟湘雲水,不外乎如是。

那人背對著虞愔,寬肩遮住了畫。虞愔觀他袖袂、袍服間沾染了斑駁顏彩臟汙,為執著於那一筆,不惜玷染了通身衣袍,倒也有趣。

他補完畫猶自端詳有時,似乎尚覺合意,終於放下筆,回身時看見身後觀畫的虞愔。

幕離的輕紗直懸到腰際,窄窄一線纖腰,由束帶收束,更加不盈寸許。

陳至見此人面如沙礫、體型如桶,更兼大剌剌地對他家小姐目視良久,不覺慍怒。握劍橫在虞愔與此人之間:“哪處來的登徒子,休得冒犯我家小姐!”

那人一驚,回過神來確也覺得失禮,便向虞愔道歉:“鄙人見小姐當街觀畫,姿儀超群,竟心生伯牙子期之怡喜。粗鄙之態,驚擾小姐,乞恕勿怪。”言辭謙卑已極。

虞愔還禮道:“無妨。君乃伯牙,在下卻不敢自比子期。畫道之精,餘不過閑時怡情窺得其萬一,珠玉在前,粗鄙的當屬我才是。”

對面的公子顯然沒想到她會如此自謙,看著她,訥然道:“小姐真是……折煞鄙人了。”

陳至收了劍,卻不耐煩虞愔與此路人推諉,正當提出要走,那公子卻大膽問道:“小姐說閑暇之時覽閱畫卷,不知可曾乙覽過《松風林煙圖》?”

虞愔已正要走,聞言卻憶起幼時在母親臥室之側壁上,確見過一幅松風圖。題款未細看,然畫中所繪松林千頃,筆意遒勁,觀之如有罡風獵獵,氣象雄渾。

她曾因這幅畫感嘆丹青妙筆猶勝造化神奇,往後花費十餘年,去思考母親那般溫雅淑柔的女子,為何會醉心一幅清奇剛勁的松風圖。

現在她明白,大約在生命盡頭,在母親最孱弱、也最脆弱的時候,她也向往和渴慕,浩然天地能給予她力量罷。

畫坊公子還在等待她的答覆,虞愔淡淡道:“見過的。雲有筋,松有骨,風煙萬裏,氣遏層雲。筆意雖與公子大相徑庭,浩然清氣卻是一脈相承。”

公子擊掌相讚:“小姐眼力獨到,竟說不是行家,看來是自謙過甚了。”

“不過是碰巧見過而已,故人故地,於是留心了幾分。”

“小姐,可是姓虞?”公子忽而凝眸。陳至亦是一怔。

虞愔頷首。

公子鄭重向她揖拜:“虞小姐。”

“你何以知曉我家小姐姓氏?”陳至打斷他,質問道。轉頭卻見虞愔似乎並不驚奇。

公子開口說:“鄙人的畫技師從兩朝樞相許安,許老以畫松柏見長,不輸丹青名家。所作之畫多蘊含政治理想,於此不加贅述。”

“便說餘幼時慕其筆法,遂臨摹深造,終自成一派。而鄙人所無限渴慕的,正是小姐所言,畫中浩然之氣。”

“《松風林煙圖》乃家師墨寶,許、陸兩家又是世交,家師曾於令堂芳辰之時以此畫相贈,取松喻萬年、青比青春之嘉意。彼時餘尚年幼,成年後又專程求告虞府重觀此畫,此間妙意,常品常新。”

“所以,鄙人曾與小姐同於虞府見相同之畫,後來得知此畫長懸於令堂寢房,想必輕易不得見,小姐既說見過,鄙人便鬥膽猜測是虞小姐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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